作者:我是你的牛肉面

  「逞凶行惡,是吾教徒無方,幸君長老寬宏大量,此子僥幸存命;故吾南易今次奉劍謝罪。」
  
  神徽門的東宸大殿,龍獸飛梁而過複盤數條赤朱頂天柱,兩面丈高牆上:左繪「原仙飛升禦風圖」、右畫「三陵上仙林弈圖」;三層丹墀分大殿為上下兩處,青銅饕餮頂鶴爐置於墀上兩側。
  
  而上殿處-層層杏黃紗束於梁上,一把桃木大椅並一張雕三聖點星的長案,案上橫臥文房四寶並《九宮仙妃傳》,椅案後牆上-太上尊天趺坐蘆葦蒲團,二天女左右立侍:龍吉抱瓶,瓶插九光木枝;羅敷持麈,麈尾不染塵埃。
  
  南易屈膝跪在下殿,雙手捧三尺淨庭劍,高過眉心;一身傲骨卻不屈就,雖低眉垂首,但背脊筆挺;端坐上殿桃木椅的神徽門大長老席霖無法望見他此時此刻的神情。
  
  「循思,取劍。」
  
  席霖貌若青年,鳳目修眉難掩俊逸,誰能想到他已是空冥境界的大能!儘管面帶和藹笑容,眉宇間卻一派攝人氣勢,特別是此刻南易跪在下殿,他更放出大能威壓直逼南易。
  
  他吩咐身側立侍的弟子下殿取劍,這名弟子曾是南易的二徒弟,如今是他席霖的弟子。
  
  王尚凡面無表情徑直走向南易,腰間掛著的長劍雖步伐時而撞上他的腿側,他不像往常那樣下意識地握劍,摩挲劍柄,那劍便成了一件裝飾。
  
  南易八十年前入道,正是從淨庭劍中悟淨庭劍法,得淨庭真法,遂立淨庭派;如今他替林命嘉謝罪而將劍獻出,在場的神徽門弟子緘默持重,恐怕人人心中竊喜。
  
  有不擅斂神的弟子,他們眼中的譏諷一覽無餘。
  
  王尚凡從南易手上接過劍不做停留便回到席霖身邊,席霖目帶讚許,對他的果決很是欣慰:即便王尚凡與南易說上兩句,也無傷大雅
  
  可落在王尚凡身上的其他目光就沒有那麼的友好。
  
  席霖從桃木椅上起身,那把淨庭劍被他放在大案上,面目依舊慈祥,笑音不改溫和,逼迫南易躬身的威壓也被他盡數收回,只聽他一句話,擲地有聲!
  
  「余掌門大義凜然,本座甚幸!本座願神徽門與淨庭派化干戈為玉帛,從今往後仇消怨斷!」
  
  「此後神徽門人便不再針對門中弟子。」
  
  一聲幽歎,趺坐草榻的鶴髮老者,眼眸半垂眼去一片心事,唯有乾癟枯朽的一只手摩挲著身旁的長劍。
  
  「放屁!」
  
  林命嘉眼角猩紅,目眥盡裂,兩道劍眉夾著兩只寶石藍眼將碎未碎;怒火、苦水、愁風攪做一團直衝天庭,暴起兩額青筋,太陽穴嗡嗡作響,耳鳴目眩。
  
  一聲粗口不能平滿腔恨火,但苦水來澆便化愁風不止,最後,也是一聲重重的歎息,錚錚男兒已是淚流滿面。
  
  「師父他...唉!」
  
  林命嘉抹去淚水,定睛注視對面的老者:全然找不到記憶裡那個小蘿卜頭的身影。
  
  老者發須皆白,撫須的手顫顫巍巍,枯朽如敗木,似再無新生之時。
  
  「師兄你可知師父他每一日都往白骨塔?」
  
  老者見他抹去一把淚複一把,喉頭哽咽無法言語,搖搖頭又將那幾年的往事娓娓道來。
  
  林命嘉一聽驚得神魂振蕩;當年神徽門逼得他走投無路逃入白骨塔,又設下凶惡無比的萬鬼噬心大陣折磨他的心神。但不多時他便察覺塔外有大能替他消去大半的噬心之苦。他雖然不知道具體的方法,但從前攬閱的雜集告訴他,這麼做或耗費巨力,或替陣中人分去大半痛苦。
  
  「五十年前的那天,師父離開嵐庭山後便再無回返,我曾派弟子探聽然無功而返,恐怕師父已...」
  
  老者拭淚,最後一句話掩在舌下;林命嘉閉眼仰天,無話能說...淚流盡後,一切頓成空虛
  
  他被關在白骨塔裡三百年,恨了南易一百年、怨了南易一百,悔了一百年。
  
  他一度設想出塔後必先詰問南易,問他當年為何不聞不問!這份糅合著一腔孺慕的恨怨頃刻間煙消雲散,只餘一份悲慟...兩人都想起少時的過往,逝去的斯人...
  
  「師兄,天地有常而人無常,有常無常,道也。」
  
  老者一雙眼,眼神清澈如故,他幽幽說到:「人之無常,轉眼也空,終歸有常。」
  
  「師弟!」
  
  林命嘉見他臉上的傷感之情褪盡,反倒是平靜無波,清明的眼裡已不再含風波疲倦。他心頭倏然升起惆悵悲涼,竟與當年送別嶽循川時別無二致。
  
  「掌門師兄。」
  
  兩人靜坐無言時,一道清影步入房門,來人玉蓖簪發,衣袂翻飛正是方才授課的女修士。
  
  女修士持劍而立,見他們相對坐在草榻上,隨即福了一禮。
  
  「師兄,這是我代師父收下的徒弟皇甫岑,皇甫岑上山拜師恰逢師父離山,師父本打算歸來後再行收徒事宜,這一去卻不復返。」
  
  老者撚須露出一個和藹的笑,女修士皇甫岑聞言向林命嘉再一拜,說:「皇甫岑久有耳聞,今日得見,望師兄再受皇甫岑一拜。」
  
  說著,皇甫岑又是躬身一拜,一連三拜,老者頷首遂將這位師妹認下。
  
  皇甫岑梳髻約三十出頭,貌為人婦,而且已達元嬰初期。
  
  老者疑惑不解,皇甫岑捕捉到他稍縱即逝的目光,笑道:「小妹很是雲葉島弟子,後離雲葉島轉投淨庭派。」
  
  老者驚奇不已,投向皇甫岑的目光越發不解。
  
  皇甫岑不答,只說:「小妹此番欣賀林師兄出塔不免有些事後諸葛,但真情實意望師兄勿要怪罪;師兄當年氣魄世無人及,小妹佩服願再拜三拜。」
  
  皇甫岑說完竟真的跪在地上拜了三拜,林命嘉連忙下榻扶起她,面上浮現苦笑:「哈,師妹真覺得我做的對?」
  
  「小妹與道侶同出雲葉島,道侶遊曆時遇普虛宮人,普虛弟子覬覦她手中寶器欲殺人奪寶,道侶力有不逮為普虛弟子所害,我替她求訴諸位師長卻只得來一句"弱肉強食,天經地義,她既無能休怪他人"。」
  
  皇甫岑一聲慘笑,:「同門之人,同梯之情,除我之外無人為其申辯,況雲葉島非無強勢,偏偏一句"弱肉強食"便消弭惡罪!」
  
  又是一聲冷笑,她接著說:「人非走獸,卻以走獸行事為傲,禽獸之輩何談道心?我勢單力薄無法為她討回公道,也不願留在雲葉島;我曾聽說淨庭派大弟子為師妹之仇怒上神徽門一劍殺仇人,我深感拜服,原來這道天中也不盡是禽獸之徒!」
  
  林命嘉不讚同地搖搖頭,說:「弱肉強食,這是事實...我當年為餘蘭報仇,卻害門中弟子受神徽門人數年滋擾,這就是因為淨庭派勢單力薄無法與神徽門抗衡,而我又強出頭的下場,我被關白骨塔三百年,累師父不得不向神徽門低頭。」
  
  「林師兄!不能這麼說!」皇甫岑向他走近一步。
  
  「師弟,勿要自責,淨庭派勢弱、師父屈膝,但門中弟子無人怪責於你,當日我若與你同去定會助你剮了那君恃劍!換做門內任何一個弟子都會這般行事!」
  
  老者開口,肅然說到;林命嘉聽之,從他的語氣裡確乎找回了當年那個方循情。
  
  林命嘉一笑,疲憊之色頓顯。
  
  「林師兄,小妹雖未受師傅親傳,但有一句入門後不敢忘。」皇甫岑定定說到:「我淨庭派門人,不違本心。」
  
  「門派勢小,不忘本心,這心亦是道心。」老者道。
  
  林命嘉頷首也不再言語。
  
  三人又談了些瑣碎,不多時,林命嘉與皇甫岑便像多年相處的師兄妹一般。方循修練閉關,於是閉門謝客,他與皇甫岑便離開方循情的房間。
  
  兩人並肩同行,皇甫岑將這幾年門內弟子的情況一一告知林命嘉,之後有感而發:「道天宗門多喜好異稟之才,而淨庭不拘一格收徒,雖然入道者少卻也將師傅的信念傳至四海。」
  
  林命嘉深以為然...師父南易不像一位修道人,更像一位師長;師父厭惡道天的風氣,竭力教化,也許道天依舊,但聽皇甫岑提及,俗世中已不再熱衷修仙問到,做人中之貴。
  
  「嶽循川師兄離山後經數年為國師,夏師兄,孔師兄他們也都周遊列國傳道授業。」皇甫岑手一揚掠過耳邊細碎的發絲將它們掃至耳後,秀麗素淨的臉上掛著淺淺笑意,說:「彼時,小妹還是雲葉島弟子,在外遊曆時聽聞俗世中常有淨庭俠士講道、論道,從者百人,為一時盛景;道侶死後我有幸聽江師兄在謁山講道,之後便決定拜入嵐庭山。」
  
  「江師弟他已經西去。」
  
  林命嘉鼻間歎息,江循清築基後再無益進,年壽窮盡便同尋常人一樣魂入幽冥。
  
  「江師兄曾言:吾心本不在道,天命即到,了去也無憾。」
  
  林命嘉沉默,兩人無話,便緩緩走到了一方池子。
  
  池寬卻不深,池上枯荷殘萍,幾點黃葉悠悠蕩蕩。岸上太湖石隨心而砌,不講工筆,陪伴數株掉光葉子的老樹。
  
  池子邊、太湖石上、老樹下,有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小童子正趴著:肘撐地,掌撐臉,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專心致誌地看向土地。
  
  林命嘉看著好玩,皇甫岑卻扶額搖頭,只見皇甫岑上前一步來到小童子的跟前,說:「韓妮,《淨庭心法》可抄完了?」
  
  那小童子被頭頂投下的人影一嚇,「呀」了一聲趕忙抬頭,眼中映出皇甫岑似笑非笑的臉,隨即正襟危坐,眨巴著大眼,說:「師尊切莫急躁徒增歲紋。」
  
  情之真、意之切,就是絕口不提《心法》。
  
  「嗬嗬,為師見了你才徒增歲紋。」
  
  皇甫岑冷笑,小弟子韓妮背一挺,越發「急切」,說:「那弟子這就告退!弟子不願損師尊之美貌。」說完旋即起身抓起手邊小劍就要跑路,卻不想...
  
  「哎喲哎喲,鬆手鬆手,哪來的"登徒子"!」
  
  林命嘉一把揪住韓妮的衣領,奈何這小子刁鑽一轉身一扭肩,身上的短褐兩襟一開,一半掛在肩上一半從上臂滑落,露出白白嫩嫩的胳膊和半邊胸膛。
  
  林命嘉與皇甫岑相顧無言,韓妮哇哇半天忙穿上半邊衣服,抬頭望見林命嘉,他心念一轉,遂恭敬行禮,說:「弟子有眼不識泰山!請尊長恕罪!」
  
  林命嘉眼皮一抽,問皇甫岑,說:「這是看螞蟻的那個弟子?」其實也是他前天上山時開門的小弟子。
  
  皇甫岑無奈地點點頭,林命嘉會心一笑說:「這裡沒有登徒子,到有個"小姑娘"。」
  
  韓妮小臉一紅,耳畔則是師尊皇甫岑的銀鈴笑聲。
  
  「尊長恕罪,尊長恕罪。」韓妮狀似恭敬又拜了好幾拜。
  
  「好了好了,不逗你了。」林命嘉摸了摸他的腦袋,問:「你不去上課卻在這看螞蟻,螞蟻有什麼好看的?」
  
  「螞蟻好看啊!」韓妮撓撓頭,一派天真,說:「螞蟻雖為昆蟲,不值一提,可自有法度,弟子日日觀察螞蟻,似有所感,弟子欲明其理故天天看螞蟻!」說到最後,韓妮越發理直氣壯。
  
  林命嘉與皇甫岑聽完若有所思,同韓妮一般有所體悟,這股神思在二人腦中飄飄渺渺,忽遠忽近。
  
  韓妮歪頭看向兩位,等著師長訓斥,這時一個弟子步履匆匆,一聲急促呼喚打斷了兩人的思緒。
  
  「師尊!長老!掌門他...」那弟子雙眼通紅,淚隨即潸然,哽咽片刻後,說:「掌門羽化了!」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有物編輯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